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TAG:#武侠 #盛唐 #短篇 分级:[青]青少年以上可在监护人指导下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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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将功成—上阕—
她在平安坊中的胡姬酒肆识得两个人。
一个是酒肆的伎子阿诀。另一个,是左鹰扬卫中郎将赵禹,字敬尧。而她,是神都最负盛名的胡女舞伎,她叫呼兰朵儿,时中土人称她,玉娇蛮。
*
阿诀也是胡家儿,高挑瘦削,白肤深眸,跳得好胡旋。
她常暗自猜想,他该系出草原何部?她自幼来到中原,为唐人救获收养,再不曾踏足汗国,但他狂纵起舞的模样,总无端端勾起些星微记忆,模糊又清澈。他便像那宽广草原上傲立驰骋的狼,安静着豪放。
阿诀鲜少与旁人说话,闲时,他便拈一片金箔,小心翼翼雕镂,俨然一个金工。
她从不知他怎能有如此多金箔,仿佛怎样也雕不完。
贵胄们常令伎子赴府宅歌舞,赏赐丰硕。阿诀一应谢婉。每每此时,他的眼睛仿佛瞧不见那些闪烁珍宝,却分明比珍宝还要灼灼明亮。
“你不爱财,又何苦来做这伎子。你究竟想要些什么?”她尝如是问。
他微扬唇角,抬眼看着她,“呼兰,你可知道,一枚这样的金镂花,可换得多少上好绢帛?若是成千枚、上万枚,可得粮草、悍马几许?但那还远远不够。”他拈一枚金花递在她眼前。所有人都唤她玉娇蛮,只有他,他唤她呼兰。
呼兰。呼兰。这湮灭久远的名字,亲切,又感动。
*
阿诀常趁夜出去,子时去,丑时还。她从微启窗缝中瞥见他轻身跃过高墙,一袭黑衣,宛若捷豹。
但有一日,他却迟归了。他到日上三竿时才现身,满脸疲惫。酒肆主人笞责了他,打得浑身是血。
是日午后,她头一次,见着那左鹰扬卫中郎将赵敬尧。赵敬尧领一队鹰扬健儿来,直言昨夜京大内有贼刺走脱,要行搜查。
那时赵敬尧一身甲胄,腰间宝剑森寒,悬垂而下的玉佩上,御赐“章宪”二字何等威仪。章宪君,是圣母神皇钦赐予他的名号。他便是圣朝禁阙前,那只公正严明的狴犴。“那贼人左肩胛中了我一剑。”他扶剑环视当场,眸中自有灼灼,不容置疑。
阿诀缓缓撩起上衫,将整个后背袒露。“对不住将军,今早起迟,阿郎才罚过。”那片白皙已满是新伤,血肉模糊,甚为可怖。
有人倒抽凉气。
赵敬尧显是十分震惊。“依圣朝律,动私刑者脊仗五十。”他沉声唤来卫军,便要将酒肆主人送交府衙。
“慢着,”阿诀拦住他道:“将军便不怕错冤了受人利用的无辜?”
赵敬尧浅淡一笑:“你可知昨夜禁阙中斩下了几颗头颅?”
阿诀眼波一转,并未应声。
“当值的两名持戟、两名司戈。其余相关碍之宫人、卫军,笞杖者众。”赵敬尧忽而敛神,眸光精盛,“四条性命,多人受苦,只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贼子。”
“君王暴虐。”阿诀冷嗤。
赵敬尧扬眉:“你们胡家的牙庭汗帐,可是什么人都能随意走动的?怕不是君王暴虐,而是稚子害人。”
阿诀不再言语,眸色愈发深沉。
搜查卫军并未寻到什么可供呈堂的佐证,只得离去。
阿诀冷冷莞尔,转身闭了门,抄起大帚,将赵敬尧走过之处扫得干干净净,半粒尘土也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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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夜,她捧着蜜炼的金疮药去看阿诀。
阿诀正自洗伤,半身赤裸,散发着年轻精硕的气息。他左臂上刺一只狼首,神秘莫测,犹似图腾。
她给他抹药,素指轻触时柔婉低叹。“为何要闯宫禁?”她如是问。
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团圆金线来,丢在她眼前。
金线纤细,映着烛火,点点夺目闪耀。
“只为偷这个?”她难免诧异,怔怔望着他。
他将那团金线塞进一只怪异小炉,引烛台点燃了火。“那些王公贵妇们便用金子贴衣裙、织帔子,而我汗国子民,却只能在大风沙中挤羊奶!”他忽而有些愤愤地激动,掏出一颗琉璃珠子,递于她。“呼兰,你还记得这个么?”他又变得温柔,嗓音低哑。
那琉璃珠子,浑圆,透亮,荧荧泽泽。她眸光一烁,垂下眼帘,摇了摇头。
“你忘记了。”他语声中透出浓烈失望来,咬着唇,“呼兰,你是草原上的白鹿,不该忘了在烈火骄阳下纵横的味道!”他的眼底,有深深的责备。
她望着他,暗自默然。
*
阿诀依旧夜行,从神都大户们宅中盗取金器金帑,将之熔化,打成箔,雕作花,交与旁人,运往边地倒卖,换置粮马兵辎。
赵敬尧也依旧围剿他,屡屡交锋,但总不能拿下。
她每日起舞于神都坊间,在诸王贵主们的筵席上,羯鼓声声,胡旋妖娆。圣母神皇至宠的公主太平与其驸马薛绍,是她最常蒙召的恩主。
终有一日,她至薛府歌舞,赵敬尧来寻她。“那胡儿究竟是何来历,要做甚事,娘子该比赵某明白。娘子以为,可放任不顾么?”他如是直言。
她于水榭花亭中回身,长发垂腰,轻声叹道:“将军抬爱,娇蛮儿只是一介舞伎。”
“是平安坊的舞伎?还是多逻斯川草原的舞伎?又或者是薛驸马——”赵敬尧追问,腰间玉佩轻动,章宪二字龙飞凤舞,兹意狷狂。
“将军又是哪家的将军?姓赵?姓武?还是姓李?”她不待之说完,截口反诘,那陡然显露的凌厉,宛若白刃寒光,在温柔姣妍中异军突起。
一瞬,赵敬尧神情大变。他沉寂了,竟如同死去,两相静谧,不闻声息。而后,他一言不发地离开。
她望着他落寞背影,瞬间,竟错觉他是一株孤立雪原的树,在皑皑天地间兀自前行。
*
她回到酒肆,才下车,迎面已撞上那狼一般敏锐的突厥儿郎。
“你去了哪里?”阿诀如是问。
“太平公主设宴,上薛府舞乐。遇见了赵将军。”她答的轻描淡写。
“又是那认贼作母的小儿!”阿诀冷哼,一把拉住她皓腕,“待我再成一件大事,便要回多逻斯川,那时中土自乱,我汗国便有休养壮大之机,以待复兴。你跟我回去。”他眸中精光升腾,火辣辣的。
她抽手斟一杯奶子酒,递于他。“八月十五中秋,圣母神皇令我为舞,登阁以祭广寒。是薛驸马引荐。”她看着他将酒饮尽,缓缓道,“你不如即刻便回去罢,我只怕你的大事若成,你也再回不去了。”
阿诀闻之眉梢微挑,正欲开口,却听她抢先对自己说了句什么。
她说的,是突厥语。
霎那,阿诀浑身一震,酒觞坠落,一声脆响,整个人却山倾也似的,瘫倒在地。
酒肆主人推门奔入,流着泪向她重重施一记胡礼。
“快走!快走!莫待他醒来胡为!”她摆手,急急将背起阿诀的老胡向外推。
忽然,一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子从阿诀怀中滚出,落在地上,“铛铛”清响。
她忙俯身,迅捷将之拾起,攥在掌心。她遥望他远去的车障,直至再也眺不见了,才缓缓将那琉璃珠子塞在心口。
她怎会不记得?
只在第一眼瞧见时,她便知了:这珠子,是她赠他的离别信物。
那一年,唐军将突厥贵族后裔解上神都为质子,她赠他一颗琉璃,他曾立誓,要承祖父与父亲遗志大业,绝不再叫诸部子为奴。解送唐军抢走了那颗琉璃珠。他与唐军奋起冲突,终于逃脱。她也于半途为善人所救。而今,他竟终于又将那琉璃珠子,寻了回来。
他是阿史那钦诀,已故沙钵罗汗的嫡孙,也是,她自幼分别的表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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