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味 骨汤烫饭（15）

15.

蒋陌黎又被杨老师叫去学校的时候，原本趾高气昂，以为能够一雪前耻。

结果却又一次看见了段梦成只有六十分的考卷。

只有六十分，比上上次还又低了一分，真的是多一分不多，少一分都不少。

甚至像是故意算好了卡及格线的。

蒋陌黎真心气得两眼发黑呼吸不畅。

“梦成妈妈，听说段梦成现在还在外面上二胡课。孩子要是有能力兼顾文化课和才艺课，我们肯定是乐见其成，现在也讲究素质教育。可她一直考这样的分数……才艺毕竟只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学得再好，影响了文化课，也是得不偿失啊！孩子将来要想有个好前途，还是得重视数理化，文科生，艺术生，大部分都找不到什么好工作……”

杨老师循循善诱起来就跟上课一样，一说起来四十分钟不带停。

蒋陌黎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

“谁说我们家段梦成没有能力兼顾才艺和文化课了？不就是一两次没考好吗，你们做老师的，怎么能因为一两次的考试失误就质疑孩子的学习能力呢？我还就把话放在这儿了，我们家段梦成，没有什么是她办不到的，文化课也能考高分，拉二胡也能拿大奖！”

她怒气冲冲地出了班主任办公室，把段梦成从教室里叫出来，在教学楼走道里一通训话。

“好好努力，妈妈相信你，咱们不能让人小瞧了咱们，听到没有？”

段梦成始终乖顺地站着，无论听见她说什么，都只给一个反应——点头说好。

这模样的确让蒋陌黎心里有些发毛。

段宇河和她吵架时说的那些话就像顽强的野草，一旦生了根，怎么都能春风吹又生，随时从任何不足够坚定的缝隙里冒出头来。

蒋陌黎烦透了，恨不得穿越回去堵死段宇河那张嘴，要从来没听过这些动摇军心的“屁话”才好。

她匆匆离开段梦成的学校，又驱车去见了段梦成的二胡老师，想商量商量，以不影响段梦成参加新星大赛少年组决赛的成绩为前提，能不能把一周三节课减少到两节，好让段梦成能再多一点时间放在文化课的学习上。

二胡老师听完她的来意，竟然露出个“你们这种家长我可见多了”的了然尬笑。

“其实呢，我也早就想和你们沟通一下。你们到底为什么要送段梦成来学二胡呢？”

蒋陌黎整个人一愣：“……因为她说她喜欢啊——”

老师当即摆手：“孩子喜不喜欢是孩子的事，大部分家长掏钱送孩子来上课，都不是真的因为孩子喜欢。”

他开始掰着手指头给蒋陌黎数。

“我见过的，大部分都是为了孩子能有个才艺加分，甭管出国申请也好，还是艺术特长生也好。还有一些，是因为父母年轻的时候有个音乐梦，没能实现了，就寄托在孩子身上，盼着孩子能替自己实现了。我看你们，是第一种吧？”

他说得如此实在。

蒋陌黎忽然一阵恍惚，一时间无法判断自己怎么反应才是最合适的反应。

“我们……也不是绝对不同意段梦成她将来就走艺术路线，她要是有才华，真的能上央音，能成名成家，我们也没必要拦着啊。”

从听到她说出“上央音”这三个字的那一刻开始，老师脸上的笑容就变得更加尴尬了。

“我挣了您给的学费，确实也可以就好好把该教的都教会孩子，甚至说运气好，带着孩子拿一两个奖，就算了。我挣钱了，家长也满意，何乐而不为呢。但要从对孩子好的角度——”

他明显还是斟酌了一番措辞的，很努力想把话说得圆融。

“其实很多孩子，喜欢这个喜欢那个，他们就是想喘口气，想找个机会跟小朋友一起玩、有得聊，都是父母擅自给规划了一大堆，孩子根本不那么想。”

“……所以呢？”

蒋陌黎反应了半天，脸上浮现出无法理解对方在说什么的迷茫。

“不是，老师，您有话直说。您的意思是……段梦成她其实没什么天赋，二胡当个兴趣爱好玩玩就好，不用在这块儿浪费时间吗？”

“她有天赋，和她要不要将来把拉二胡当成职业，包括是不是非得参加个什么比赛拿个什么奖，都是两回事嘛！”

一个是油盐不进，一个是鸡同鸭讲。

蒋陌黎始终听不明白，老师也渐渐着急起来。

“有音乐天赋的人很多，当了音乐家的就那么几个——音乐说到底也是一门艺术，艺术没有那么功利，艺术只负责表达思想陶冶情操，不保证带来功名利禄，功利的从来都是人。”

他仍然耐着性子尝试解释。

但蒋陌黎从他开始谈论艺术的那一秒就已经彻底进入了无效交流状态。

“……您就跟我说，您用经验预判一下，段梦成她这次参加决赛，有没有希望拿奖？”

心里惦记的，关注的，唯一焦点，只有段梦成到底能不能拿着这个奖。

老师沉默良久，只能还给她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回归套话模式：

“孩子只要好好努力，肯定是有希望拿奖的。但我们也还是，不建议家长把拿奖当成送孩子来学习的唯一目的，好吗？”

蒋陌黎脸上的笑容顿时扩大了。

“有希望拿奖”，这就是她来这一趟最想听到的话。

只要有希望拿奖，一切努力就都值得，就不白费。

她心满意足地和老师商定了课时调整的问题，走出门，只觉得连阳光都明媚了。

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她的女儿受捧奖证站在领奖台上的画面。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迎接那一天的到来，甚至忍不住开始盘算，决赛那天她要如何穿衣打扮，才能给段梦成撑足场面，绝不能让她的女儿被别的竞争对手比下去，输了气势。

坐回车里系好安全带的时候，她的手机又响了。

蒋陌黎皱眉掏出来看了一眼，看见来电显示上的“太后”二字。

是她母亲打来的电话。

蒋陌黎手立刻毫无意识地抖了一下，直接把手机掉进车座椅和车门的夹缝里。

母亲对她的要求，是电话铃响五声之内一定要接。如果她错过了，母亲就会生气，嫌她动作慢，浪费了宝贵的时间，一定会骂她。而她就只能再花更多的时间，道歉，赔罪，自我反省，去哄母亲，一直哄到母亲肯消气原谅她为止，仿佛永无尽头……

蒋陌黎手忙脚乱地掏了半天，才重新把手机捡回来，赶在最后一声铃响前按下绿色的接通按钮。

“妈，妈，我在开车呢，刚有个不会开的一直在前面别我车，我怕出事就没敢紧着看手机——”

她赶紧抢先为自己辩解了一番，现编的瞎话张嘴就来，只要能平息母亲可能降下的怒火，那就怎样都无所谓。

万幸，母亲似乎没有在意她踩着死线接通电话的作死行为。

“没什么大事，你慢慢开车，我就是告诉你一声，一会儿接上梦梦，晚上一起吃个饭。”

“……怎么突然要吃饭呢？我接上梦梦，去您家？”蒋陌黎感觉自己嗓音发紧，心里又恍惚生出一阵茫然。

下一秒，她却听见母亲在电话那一边发出明确的指令：

“不用来我这儿。谁有时间给你们做饭。就在你们家门口，不是刚新开一家餐馆吗？位已经订好了。就去那儿。”

“……”

蒋陌黎紧紧捏着手机，咬牙屏息听着，在心底默默把各种忤逆不孝的脏话骂成一首十四行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