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味 骨汤烫饭(16)
16.
母亲所谓的“一起吃个饭”,就是要好好给她上一课的意思。
作为一个光荣的大学教师,母亲一直引“把一生奉献给教育和学术”为傲,在家庭生活中也不忘贯彻严谨严格的作风,无论对丈夫,还是对女儿。
蒋陌黎总有种模糊的感觉,与其说母女,她和母亲之间的关系,更像是一个产品面对她的造主——产品不需要有任何自己的想法,更毋论表达,只需要符合造主要求,一旦稍有瑕疵,就会面临报废的厄运。
沦为一个不合格的“废品”,在母亲看向自己的目光里,看见母亲嫌弃“差生”的同款眼神,就是蒋陌黎绝不肯承认的人生噩梦。
她曾无数次以为自己已经彻底逃离了这个噩梦,直到每一声来自母亲的电话铃响提醒她,这就是她出生自带至死方休的囚笼。
蒋陌黎无精打采地萎缩在人生十二味的座椅里,听着段宇河近乎撒娇一样在母亲面前数落她。
“她就是瞎紧张,其实哪有她想得那么可怕……社会竞争压力再大,也不至于非要把孩子往死里逼才能行吧?万一把梦梦逼出个好歹来……妈,我是不懂教育,我也一向说不过管不了她,但您可是教育专家,您给评评理,看到底是我说的对,还是她做的对。”
段宇河这个人,也不知道是太好命还是怎么回事,靠着脸好、能说、会讨人喜欢三板斧混日子,竟也无往不利。
按理说,蒋陌黎应该高兴才对。毕竟是自己的老公,肥水没流外人田。可当段宇河把这一套用在她自己身上,在一间她曾经勒令他们父女决不允许再踏进一步的餐厅里,让她的母亲“好好管管”她——蒋陌黎忽然觉得,她的人生已然被推向塌陷的边缘。
偏偏还是这家餐厅。
人生十二味。
那个开餐厅的女骗子,看着年龄和她差不多大,究竟有什么丰富的人生阅历,就敢给餐厅起这么大的名字?
蒋陌黎当场拍案而起。
“段宇河!”
她用毫不克制的咆哮口吻叫出这个名字。
女人因为愤怒而尖利的嗓音和碗碟瓷器碰撞跳跃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格外刺耳。
原本还正滔滔不绝的段宇河戛然而止,宛如突然被掐脖提起的鸭。
三双眼睛齐刷刷向蒋陌黎看过来,是丈夫的、女儿的和母亲的。
丈夫和女儿眼中充满条件反射的恐惧,仿佛某种刻入骨髓的记忆,随着这一声熟悉的怒吼而复苏,泛滥。
只有母亲是不同的。
母亲皱着眉,投向她的目光同样是她所熟悉的,却是毫不掩饰的责备,是厌是嫌,一如既往挑剔着她从头到脚的每一个毛孔。
“你凶什么?有理不在声高。这么大人了,还是这么个蛮不讲理的样子,永远是一理亏就胡搅蛮缠大喊大叫的。”
母亲推了一下鼻梁上架着的细金丝边框眼镜。
这也是蒋陌黎极为熟悉的动作,足以让她瞬间从发丝武装到牙齿。
“我理亏?我蛮不讲理?合着全家上下,就我一个坏人,你们都好得不得了呗!”
蒋陌黎彻底从餐桌上跳起来,从一旁的装饰镜里看见自己剑拔弩张的刺猬模样。
“干什么?想造反啊?我是你妈,你怎么说话呢?”
从母亲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如此熟悉。蒋陌黎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踏入了绝不该深陷的泥淖。可她就是无法自控。
明明很想好好说话,想心平气和与家人谈谈,把每一个念头、每一丝委屈都清清楚楚说出来。然而话到嘴边,就只剩下挖苦埋怨,像是淤积了太久的血,在流淌而出之前已然腐坏。
以至于,她干脆什么也不想说了。
蒋陌黎死死咬紧嘴唇。
终于,是女儿的声音水滴石穿一样微弱地凿开她心上坚硬的甲壳。
“妈……”
段梦成小心翼翼在桌子下面拉住她的衣角,黑白分明的眼珠在水光中颤抖着,如同弱小的草食动物鼓足平生勇气,拉住掌控她生死的猛兽,只为阻止一场注定两败俱伤的血腥撕咬。
蒋陌黎觉得她一秒钟也无法再待下去了。
无形的藤蔓绞缠着她的脖子,仿佛深渊鬼爪,让她喘不上气。
她猛推了一把餐桌,甩手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人生十二味的大门,任由段宇河在身后反复大喊她的名字。
迈出门槛的瞬间,她看见那个开餐厅的“女骗子”靠在门口的躺椅上喝茶。
这种人生至极狼狈的时刻被至极厌恶的对手窥见的痛感让她两脚发软。
蒋陌黎一个踉跄,抱着大肚子,往地面滚倒下去。
然而,下一秒,那个“女骗子”直接扔掉茶杯,从躺椅上扑过来,稳稳接住了她——比段宇河还要快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