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味 骨汤烫饭(19)
19.
她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不知道多久,等醒回神时,才发现自己正站在母亲家楼下。
有一点讽刺,日常最让她感到恐惧的,竟依然是她在彷徨无助中下意识会回去的地方,仿佛是要回归生命最初开始的地方。
蒋陌黎仰着脸愣了好久,终于精疲力竭地上楼,敲开母亲家的门。
母亲似乎在忙工作,戴着眼镜来开门,只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也没多管,就把她放进来。
“我没地方可去。”
蒋陌黎一屁股坐在客厅中间的老餐桌旁,捂住脸,突然嚎啕大哭。
记忆的闸门被情绪冲破,淤积胸中的一切瞬间如洪水倾泻而出。
“我到底哪一点做错了?难道我还不够好吗?她还想上哪里去找比我更好的妈妈?就她那个任性的死样子,做的那些事,除了我,谁的妈妈能允许她做啊?”
她开始一样一样细数,从伴随孩子降生的撕裂剧痛,到全程陪同课外班的疲惫,一桩桩一件件,俨然在批判全天下最身在福中不知福的逆子。
母亲一直伏在窗下的书桌前,还保持着用钢笔手写的习惯,边翻书本边写写画画,似乎又在为新课题新论文做准备,从头到尾,不发一言。
直到蒋陌黎终于说得累了,停下来,不再继续说了。
“冰箱里有没吃完的饭菜,桌上的篓子里有饭卡和零钱,你要是不想热剩饭吃,就去食堂把饭打回来,或者到旁边餐馆随便买一点,有营养的,也可以。吃饱了赶紧回去。”
母亲回过身,一手搭在椅子背上,从滑落在鼻尖的眼镜上方看她。
“你现在终于懂了,我当年养你有多难,你有多讨厌,不听话。”
就在这个瞬间,蒋陌黎觉得她清清楚楚地在母亲眼中看见了愉悦的笑意。
好像她刚才的崩溃大哭,她掏心挖肺的倾诉,她的苦难,她的失败,都是母亲喜闻乐见的,是“果然又被我说中了吧”,只是又一次证明了母亲的绝对正确罢了。
所谓“养儿方知父母恩”。
而她竟然无可反驳。
因为是她自投罗网的。
明知道向母亲诉苦只有一个结局,从不是渴望中的温情宽慰,只能是更多责备,是要求她好好检讨一下自己,从走进这个家门时起,便已注定了这一刻的到来。
母亲甚至远比她更期盼她的崩溃与脆弱,似乎只有这一刻,她们脱轨多年的母女关系才能恢复正常,恢复到多年前她尚自幼小无处可去只能仰赖母亲的照料生存只能为母亲所摆布的状态中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也可以生气,可以发怒,可以抬腿就走,回去另一个母亲无法控制的家。
这是人类一生中最初的权力关系,伴随生命的诞生而诞生。
所以,她的确是自找的。
“养孩子,哪有那么简单。你的女儿,和你一个样。”
蒋陌黎木讷地拉开冰箱门,听见母亲嫌弃的声音,不用看也能想见那张脸上至极熟悉的表情。
冰箱冷藏室的隔板上,摆着一个大号汤碗,上面盖着保鲜膜。碗的边缘已经磕破了一个明显的豁口,是蒋陌黎会毫不犹豫扔进垃圾桶宣布洗它都算浪费水的那种,但母亲仍然毫不在意地使用着,且还会一直用下去,直到不小心摔碎的那一天为止,谁劝也不会听。
汤碗里装的,是大半碗没吃完的骨汤烫饭,大概在冰箱里放得有点久了,看起来十分粘稠,表面上还结着一层灰黄色的干皮。
何止是看起来不好吃的样子,根本让人怀疑到底还能不能吃。
蒋陌黎一手端着这碗烫饭,愣在冰箱前。
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食物,不必揭开那层爬满水汽的保鲜膜,味蕾与嗅觉也全都记得。
在曾经漫长得仿佛永远也不会结束的少女岁月里,时常伴随着她的,就是这个味道。
那时候,母亲正在来之不易的事业上升期,作为一个需要“平衡事业与家庭关系”的女人,在满坑满谷都是男人的学术圈里挣扎沉浮,除了要争一个正教授的头衔之外,还莫名额外肩负着与诸如“女的果然还是不行”、“女人搞学术就是搞不过男人”之类作战到底的使命。
这样的母亲,可想而知,当然没什么时间泡在厨房里贤妻良母洗手作羹汤。
蒋陌黎童年回忆里的大多数味道,由学校食堂里用铁铲切成方块的“散饭”,和大师傅勺子上滴落的油腥组成。
只有在偶尔不那么忙碌的时候,母亲会上菜市场拎回一根筒子骨、几段还沾着塘泥的莲藕,蹲在厨房的水池边仔仔细细洗刷,然后一股脑丢进煨汤的铫子里,炖六七个小时,直到藕汤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家。
一块从食堂打回吃剩的散饭,大半碗头天喝剩下的藕汤,再加几片清水洗净的绿叶青菜,曾经是蒋陌黎为数不多最爱吃的美餐之一。
因为是母亲亲手为她做的,有着只予她独享的“妈妈的味道”。
这味道一直陪伴了她许多年,直到后来,她自己终于也成为了妈妈。
在最初成为母亲的那几年里,早到段梦成才只到她膝盖那么高的时候,她也曾经给段梦成做过这样的烫饭。
但那是她人生中最迷茫的低谷。
休完产假,重回职场,从前的职位已经被同事顶替了,手头的闲差可有可无,似乎随时都能被扫地出门,到手的工资还只有从前的一半,而房贷的压力却并不放过任何人。究竟是要不管不顾跑起来拼搏一把,还是就这样算了,把人生的重心彻底收缩回家门内的一方小天地,是最迫在眉睫的选择题。
无论怎么选,对女人而言,都是失败。
而蒋陌黎不能允许自己失败。
因为她是母亲的女儿。
所以,她没得选择,她必须都要。
那之后她为了重回职场,更为了支撑起这个家,不眠不休地工作,职位终于渐渐提升,薪水见长,也渐渐不再有心思做什么骨汤烫饭了。
因为不划算,不如把时间用来赚更多的钱,然后用其中一小部分去购买别人的服务,不找保姆回家做饭,就下餐馆,叫外卖。
给自己一个匹配的时薪标准,然后把低于这个标准的工作全部外包出去,这是蒋陌黎在不断向上攀爬的职场生涯中学到的,她把这视为一种能帮助她完成阶级上升的思维方式。
那一碗骨汤烫饭,是女儿与她与母亲的代际复刻,便如同她拼劲全力想要割除剃下的骨与血,仿佛不如此就不能摆脱某种叫她痛苦不堪的旧生活,不能走近新的人生与光芒之中去。
哪怕她其实一直都知道,女儿无论如何也想要吃到的那一口烫饭,只是她至今也依然无法遗忘的那种味道,妈妈的味道。
她只是不能承认。
她不能。
蒋陌黎无声地抬手扶住额头,半身重量全靠在冰箱门上,感到一阵又一阵无法控制的眩晕。
手机沉闷的震动声适时惊醒了她,短暂地将她拉回水面。蒋陌黎猛地喘了一大口气,摸出手机按下接听键。
“你在哪儿呢?梦梦和你在一起吗?”
耳边传来段宇河焦躁不安的声音。
蒋陌黎茫然愣了好一会儿。
“我在我妈这儿。梦梦……没有回家吗?”
“回什么家……你们娘儿俩,怎么回事?”
下一刻,段宇河声音里的焦躁就彻底变成了无奈的笑,透着从出离愤怒到一秒放弃的味道。
“梦梦刚打电话给我,问你回家没有,说要去找你。我说,蒋总,你这到底在搞什么啊?咱就这么一个闺女,不过是想拉个二胡而已,怎么就被你搞的,接二连三离家出走?”
“什么叫被我搞的离家出走?”
他这难道是在指责她吗?
他,竟然,还敢质问她“到底在搞什么”?
“段宇河!你要真的这么在意,真是这么个好爸爸,你怎么不陪梦梦来参加比赛呢?!你除了会说便宜话,会数落我,会在这个家里和稀泥当搅屎棍,会打游戏,你还干了点什么?你还能干点什么!!”
蒋陌黎屏息怔了足足三秒钟,咆哮怒吼,直接摔了手机冲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