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味 骨汤烫饭（20）

20.

当陆晓萱看见蹲在人生十二味门口的段梦成时，小姑娘似乎已经在那儿有一阵了。

“你要进店里来坐一会儿吗？”

问出这句话的瞬间，陆晓萱就明确意识到了，她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她看见段梦成冲她仰起脸，摇了摇头，又萎靡困顿地重新把头垂下去。

“我妈不让我进去。”

少女穿着精致的中式小礼服裙，手边摆着二胡，看起来是刚参加完什么重要活动的样子。

这个时间点，一家才刚新开不久的餐馆，并没有太多客人需要照顾。

“巧了，我老板也不让我招待你。”

陆晓萱思考了一秒钟，直接走到段梦成身边，席地而坐。

“但是在门口不算招待。你想在这里呆多久，就可以呆多久，阿姨陪着你。”

段梦成始终垂着头，纤细十指紧紧攥着裙摆，俨然一只出逃的瓷娃娃，脆弱，仍留有从小被收拾规整的痕迹。

“我小的时候呢，有一阵和家里关系特别不好。因为我爸我妈想让我好好学习，出国，读博，做科学家，可是呢，我真的一点也不喜欢读书，我只喜欢吃各种好吃的，学校方圆十里哪个犄角旮旯有好吃的我都知道，考试永远只考不及格。”

陆晓萱歪头看着身边这个几乎蜷缩成一小团的少女，闲话家常一样，缓慢开口。

“那时候，只要我一拿考卷回家让我爸妈签字，我妈就气得打我，打得可狠了，揪着头发把我脑袋往墙上撞那种。我爸就比较讲究仪式感，会拿那个戒尺打我的手掌心。那我肯定不能愿意乖乖让他们打嘛，我就往家门外面逃。他们就在后面追。追得整个家属院的人都知道我又考不及格了。我爸我妈就更气了。 ”

她看见小少女低垂的头渐渐抬起来，望向她的双眼里重新萌发出好奇，还有许多别的什么情绪，亮闪闪的。

“阿姨，那你爸爸妈妈后来，原谅你了吗？”

“算原谅，也不算吧。”

陆晓萱笑了笑，略带惆怅。

“但是我们后来不打架也不吵架了。我发现了，我也不是只会吃而已，我还会做饭，喜欢做饭，能够靠做饭养活我自己，不用再依靠他们了。而他们也渐渐发现了，打我、骂我也并不能真的改变我，不能让我去替他们实现他们想要实现的那些成功、价值。那与其因为打我骂我让我不停地逃离他们，还不如一家人和和气气开开心心就好啊。毕竟，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长大了，他们也老了，他们需要我，总比我需要他们要多得多。”

少女望着她，静静听着，良久，睁大了眼。

“阿姨，你说的，我听不太懂。”

她又缓缓垂下视线，反复好几次开口，像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能找到诉说的声音。

“我有时候会默默在心里想，如果我就这样消失不见了，我妈应该会很难过吧。我在脑子里想象她难过大哭的样子，自己也会觉得胸口闷闷的，酸酸的，但又觉得很痛快，好像就能解气了。我这样，是不是很坏？”

陆晓萱于是只能摸摸她的脑袋。

“你一点也不坏。阿姨只觉得你有一点……不快乐。”

不快乐。

从心底跳上唇边的那个词，原本是“痛苦”来的。

但她小心翼翼，搜肠刮肚地换了个措辞。

“也没关系啊。故事里那种幸福快乐无忧无虑的童年，本来就没多少人能有。大家都没有，大家都一样。”

她想了想，又很努力地补了两三句，看着段梦成的眼睛。

小女孩的眼睛里，困惑的光明明灭灭。

“真的吗？可是我们老师总是说，我们现在只用担心考试成绩就可以了，是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候，等长大了，就再也不可能这么幸福了，叫我们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我妈也总这么说。”

但你的感受知道，并不是这样的。

这只是成年人在成长中习得的狡猾，想要你乖顺听话好摆布，才千方百计要你相信，你是有原罪的，所以你务必小心谨慎感恩，绝不可肆意舒展。

只是这些话，不可能对一个孩子说。说也无用。

人只有自己去经历，成长，感受，才能最终懂得。

陆晓萱沉默许久，无声叹息，选择也只能做一个看似“成熟”其实“庸俗”的成年人。

“小时候有小时候的苦恼，长大了，也有长大的苦恼。等你自己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可是呢，如果再给阿姨一次机会，让阿姨重生穿越，回到小的时候去，阿姨不想要。阿姨宁愿做一个不幸福的大人，也不想回去做一个，连喜欢吃东西都要挨骂的孩子。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也不知道，现在的孩子们的课本里，还有没有这首诗歌，而老师们，又是如何讲述。

“你饿不饿？渴不渴？要不要阿姨去店里，给你拿一点吃的喝的？”

陆晓萱再次安抚地摸了摸段梦成的头发。

她能看见少女眼中闪动的犹豫。

段梦成明显是又渴又饿的，嘴唇上甚至有一道浅浅裂开的血痕。

陆晓萱几乎就要站起身，回店里去拿些点心饮料。

可她看见了蒋陌黎，那个寻找女儿的母亲，正抱着肚子，大步流星，向她冲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