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味 骨汤烫饭（21）

21.

与上一次的趾高气昂完全不同，此刻的蒋陌黎浑身狼狈，简直像是直接开车冲进了河沟里，又徒手攀岩刚爬上来，连头发都散乱了，被汗水粘在前额。

“段梦成！”

她仍然是叫了一声女儿的名字。也就这一声，再没多说什么别的。

母女四目相对的瞬间，段梦成条件反射地瑟缩后退，眼中流露出害怕的神情。

但陆晓萱平静地把手掌按在她背后，撑住了她。

“你心里在想什么，一定要好好说出来让你妈妈知道。因为她是你的妈妈，你是听着她的心跳才长出了自己的心脏，所以你心里一直知道，只有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真正与你血脉相连，永远不可能斩断的人。她或许很难理解你，甚至永远都不会理解你，但你也永远都不可能不在意她，不可能把她从你的人生里切割掉，就像人永远不可能挖掉心脏存活还不觉得疼。”

有些话，此刻的孩子或许很难懂得。但成年人，尤其是母亲，应该要懂。

陆晓萱抬起头，看向仍然满脸倦容无法平静喘息的蒋陌黎。

就是在这个瞬间，早已不再天真的成年人们又一次达成了共识。

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有一个割肉剔骨的哪吒，但并不是每一个哪吒都会孤注一掷地醒来，绝大部分人，穷其一生，仍是无处可去的玩偶，就算出逃，也总要仰此世间鼻息，所以最终都会回去，只能回去。

所以，哪怕是虚伪的和睦，也好过真实的混乱。

人要活着，终是一地瓦全。

“梦梦，你吃饭了没有？肚子饿了吧。要不要……和妈妈一起吃骨汤烫饭啊？”

蒋陌黎用力摸了把脸，掩藏起眼角湿润的红，向着女儿伸出手。

触到母亲掌心的温度时，幼小的女孩儿立刻哭出来，“哇”的一声，像极了小动物的惊啼。

“我想吃骨汤烫饭，就是觉得，那是妈妈以前老给我做的，你都好久不给我做了。阿姨做的烫饭，像小时候吃过的味道。”

女儿扑进母亲怀里，一句一哽咽。

母亲便也抱住女儿，流泪，拍打，用力搓揉。

是众望所归的温馨画面。

陆晓萱站在门边静静看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扭头走进人生十二味里。

流理台上的各种工具早已洗刷干净摆放整齐，冰箱里有备好的新鲜食材。

她熟练地拿出洗切好的排骨和莲藕，下锅炒香，煨一吊子白汤。

“今天没有现成的排骨藕汤，做烫饭会慢一点，你们先坐一会儿？”

她在母女俩进门的时候，抬头问询。

等到热气腾腾的骨汤烫饭上桌，窗外的天色已然暗了下来。

客人们陆陆续续进门。段宇河也姗姗来迟，一边擦着满头汗水，一边疯狂向陆晓萱道歉又道谢。

刚进门的年轻女客人闻味而来，大声感慨：“太好了！今天又有这个骨汤烫饭可以吃啊！上次就是这个烫饭，把我都好吃哭了！”然后又在看见段梦成的瞬间连连后退了好几步，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似乎很不擅长应付小孩。

这夸张姿态终于逗得段梦成咧开嘴，破涕为笑。

陆晓萱拿了赠送的味碟过来，搭配了三四种佐餐小菜，有雪里蕻，有萝卜干，有酸豇豆，都是老派味道。

段梦成学着段宇河的样子，拿起来全都混在烫饭里，惹得蒋陌黎眉头直皱。

可她看着女儿好容易重新恢复笑容的脸，到底忍了又忍，什么也没多说。

“今天店里的气氛很温馨呢！”

捧着骨汤烫饭的年轻女客人坐在邻桌，笑得一脸幸福，然后扭头看向陆晓萱，露出突然回想起什么重要事情的表情。

“对了，老板，我那天晚上下班路过——”

她欲言又止，从包里掏出手机，开始在相册里拼命翻找。

陆晓萱想了想，微微摇头。

“我不是老板，我只是个做饭的厨子。”

陌生的声音适时从角落靠窗的单人桌旁传来。

“真的吗，只是个做饭的厨子而已吗？真的就这么简单？”

陆晓萱闻声抬头，正看见一个年轻男人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服的纽扣，迈步向她走过来。

“……这位客人，是觉得菜品有什么不合口味的吗？”

陆晓萱下意识浅浅皱眉。

男人并不回答，反而扯起唇角：“我比较好奇，你从前在哪家餐厅高就？为什么突然要来这里开新店呢？”

陆晓萱凝神思索一秒，不由自主撇嘴，觉得自己应该不是非要回答不可。

一旁的年轻女客人似乎终于在手机相册里找到了她要找的照片，举着手机，对着一步一步靠近的男人反复比对，突然把手机一扔，原地跳起，抓住男人手臂直接一个标准过肩摔，把人按倒在地。

“主厨姐姐，就是这个人！就是他！那天半夜在你们店门外鬼鬼祟祟晃来晃去！”

女人义愤的怒斥，男人吃痛的惨叫，配合桌椅碗筷被撞到的吱呀乱声，混合如丝滑爵士，谁也不知下个音符会如何唱响。

终于其乐融融的蒋陌黎一家，坐在现场，六只眼睛齐刷刷望来，目瞪口呆。

“怎么回事？怎么还动上手了？这年头开个餐馆还得请全职保安吗……？”

接到通知赶来的陈歆大步流星进门，一秒满脸震惊。

衣冠楚楚的男人看见餐厅老板终于出场，根本不管身上的高档西装会不会被毁掉，直接顺势往地上一躺。

“我在你们餐厅里被打成重伤了！你们必须给我一个满意的补偿方案！”

“重伤？你欺负我没见过碰瓷儿的呢？”

陈歆气得直笑，两步上前，直接揪住男人衣领。

“出去！骗子老娘见得多了，本店概不接待！”

场面瞬间，鸡飞狗跳。

陆晓萱站在原地，略低头，看着瞬间在眼前扭成一团的金主妈妈和顾客上帝，无语整理了一下自己歪掉的厨师帽，深深吐息。

这名为人生的筵席，滋味的确，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