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味 骨汤烫饭（3）

3．

蒋陌黎气势汹汹再次从人生十二味门口路过的时候，陆晓萱还靠在门口的躺椅上喝茶，连地方都没挪一挪。

依稀感觉这位美女客人一边大步流星一边狠狠剜了自己一眼……虽然并不知道为什么。

难道是自己特意做的骨汤烫饭不好吃？客人的女儿不喜欢？

陆晓萱茫然放下手里的茶杯。

几乎同时，一辆白色的保时捷就停在了店门口的空地上。

又一个衣着讲究妆容精致的女人，踩着高跟鞋，从车里走出来。四十多岁的模样，按照主流世界对女人的审视，已经不再年轻了。但依然是美的，是在人间一步步走过的成熟大气。

“怎么样？第一天，开业大吉！”

女人熟门熟路，也不等陆晓萱招呼，就径直一步迈进店里，微微仰着脸，用视察的眼神环视一圈。

“金主大老板来检查工作啦？”

陆晓萱跟着走进来，半开玩笑地应了一句。

女人大笑，回头直接捏住她的脸：“少来！咱俩什么关系？再说这种话，小心姐姐收拾你！”

她一边说一边就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又开口：“正好，我也还没吃饭呢。你给我随便弄点？”

陆晓萱点点头，“开张是开张了，不过客人好像不太满意。刚给客人做的，量还有多，你尝尝？”

“什么客人啊？嘴这么叼？那我必须尝尝！”

女人眼中顿时放出惊奇的光。

然后，她就看见了，陆晓萱端到她面前的一碗骨汤烫饭。

“……”

女人的表情顿时有一点小复杂。

“陆晓萱，你陈歆姐姐我，打一开始，找你一起来开这家店做主厨呢，就说得很清楚明白了，挣钱不重要，咱也不差这点钱，做咱们自己想做的事是主要的，对吧。但你这个——就给客人来一碗烫饭啊！你这个大厨，怎么这么任性呢？你说你，好歹摆个盘？”

“这不是给你吃嘛，要啥摆盘。”陆晓萱淡淡一笑，也在陈歆对面坐下，把碗又往陈歆面前推了推：“赶紧尝尝，是不是味道有什么问题？”

陈歆拿起汤匙，在碗里翻动了一下，又送了一口进嘴里，细细品尝。

“挺好吃的啊……客人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打包带走的。没一会儿又从门口路过，好像瞪了我一眼。”

“……”

“……”

两个女人互相看着对方，莫名有点尴尬，甚至还有点好笑。

“哎呀，不管了。反正客人又没当面投诉。说不定你看错了呢。开店做生意嘛，以后怪事儿还多着呢。”还是陈歆先摆摆手，“我不行，饿死了，先开始吃了！这碗太小，你给我换个大碗，多来点！”

她风风火火指挥陆晓萱赶紧再多给她盛一点。

陆晓萱笑着去给她弄了，才揭开锅盖，又听见门口迎客的风铃声一响。

“……请问……现在是在营业吗？可以点餐吗？”

一个年轻女孩儿的声音弱弱在门口响起。

“营业，营业！您里面请，随便坐！”陈歆连忙起身相迎。

新来的客人小心翼翼走进来，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儿，看着才刚二十出头，一副职场新人的模样，脸上有加班内卷的疲惫。

女孩儿似乎不喜欢和别人挨得太近，进门看了看，就走到角落里靠窗的座位坐下。

“您吃点儿什么呀？我们……新店开张，菜单还没准备好，您想吃什么随便说，我们主厨什么都会做！”陈歆跟过来，成与不成反正都先吹起来，和陆晓萱张口“本店没有菜单”的实在风果然大不相同。

可一旦听说“随便”“什么都会”，女孩儿脸上反而浮现出迷茫，似乎在选择障碍。

“我……也都行，我就想赶紧随便吃点儿，还要回去开项目会——”

一个没菜单，一个说不出自己到底想吃什么。

陈歆为难一秒，眼睛一亮：

“骨汤烫饭您看行吗？正好，店里新菜试吃，不收您钱。好吃您以后常来！”

送上门的生意没有往外推的道理，哪怕这一次赚不到什么，也图个长远。嘴里说着“挣钱不重要”的陈歆，一旦老板魂燃烧，张罗起来可是毫不含糊。

她也不管陆晓萱正用怎样哭笑不得的眼神看着她，就赶紧让给客人盛了一碗骨汤烫饭，还盯着陆晓萱特意摆了盘装饰得好看，亲自给客人送过去。

女孩儿盯住面前热气腾腾的这碗骨汤烫饭看了一会儿，拿起汤匙和筷子，浅尝一口，也没说什么，就开始一口接一口飞快地吃。

“你看，这不吃挺好，都光盘了……之前那客人肯定是自己有什么，你就别管了。”陈歆全程躲在流理台后面认真观察，小小声和陆晓萱咬耳朵。

陆晓萱只能无奈看陈歆一眼。

陈歆是商人不是厨师，只要有钱进账，就不是问题。

可她正反过来。

这骨汤烫饭，是她特意为那位客人做的。

坐在角落窗边的女孩儿已经飞快吃完了最后一口骨汤烫饭，把空碗碟收拾的整整齐齐。

她像个性格严谨的整理癖一样，甚至把用过的汤匙和筷子都一丝不苟地摆好，然后站起身，忽然抬手抹了一下眼睛和脸颊。

“谢谢。多少钱？”她说话的声音仍然不大，疲倦的痕迹亦未消失，嗓音里甚至还多出来一丝隐忍的哭腔，但脸色似乎明亮多了。

“不用不用，说好的，新菜试吃。您觉得好吃以后常来！”陈歆赶紧摆手。

女孩儿于是抬起眼看着陈歆，犹豫了一下，把已经拿起来准备扫码付款的手机又揣回了衣兜里。

她两只眼睛里泛着水光，的确是哭过的模样，又点头道了声“谢谢”，然后飞快出门走了。大概是真的着急赶回去加班开会。

“我的妈！这不是好吃哭了吧？”陈歆张望着女孩儿消失的方向，忍不住啧啧称奇。

“……你怎么不猜是难吃哭了呢？”陆晓萱又气又笑。

陈歆毫无顾忌地一拍她的肩膀：“你做的，我当然有信心了。”

陆晓萱只能和她笑笑，开始埋头收拾客人用过的餐具。

陈歆看着她忙碌，略思忖一瞬，缓缓叹了口气。

“晓萱啊，心别那么重，过去的事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和将来。”

陆晓萱手上明显停顿了一下。

她抬头向陈歆看过去，又像是穿过陈歆，看向了窗外已然降临的夜幕，良久，沉默地扯起唇角，点了点头。

陈歆是在宽慰她。她当然懂。

可她更懂，人生每分每秒都在过去，每分每秒都是现在，每分每秒都是将来……过去，现在，将来，当真能够分割得那么清楚吗？

那些匆匆来又匆匆走，在这夜幕下奔波忙碌的客人们，是否也和她一样呢？

是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在某个“现在”犹豫徘徊，又在下一个“现在”义无反顾？

陆晓萱不知道。

她只知道，无论她的过去是否真的过去，她的现在和将来，都只能从这家名叫“人生十二味”的店开始，往前走，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