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味 骨汤烫饭（6）

6.

二胡是学校音乐教室的公有财产。

姗姗来迟的杨老师和蒋陌黎收了一千块钱，说这把二胡是红木的，要不是折了旧，外加看在蒋陌黎是个孕妇的份上，还要赔得更多。

蒋陌黎不懂，也根本不在乎，只想赶紧破财消灾。

她匆匆赔了钱，左手哭哭啼啼的女儿，右手自己亲自砸的二胡，一路黑口黑面回了家。

才踹开家门，就听见沙发上一顿兵荒马乱，是段宇河销毁打游戏罪证的动静。

蒋陌黎也懒得理他，就把二胡往沙发上一扔，甩手进卧室锁了门。

段梦成还在门口站着，垂着头，时不时抽两下鼻子，明明回了家却不肯换鞋进门。

段宇河看看沙发上的二胡，再看看门口委委屈屈的女儿，小心翼翼搓着手上前。

“梦梦回来啦！又惹妈妈生气啦？没事儿，这个……爸爸有经验，等明天早上就好了！肯定能消气！”

这个经验谈……怎么听都很不靠谱的样子。

段梦成无语地看了她这个靠不住的猴爹一眼，放弃地甩掉脚上的鞋，走进屋里。

段宇河赶紧笑眯眯凑上来，一把勾住女儿的肩膀。

“来梦梦，梦梦，过来，先别回屋。”

他把段梦成一路拐进厨房，揭开一个一直坐在小火上保着温的砂锅。

“你看看这是什么？”

骨汤烫饭的香味伴随着汤汁“咕嘟咕嘟”的声音一起，瞬间扑面。

“烫饭？”段梦成的眼睛亮了亮。

段宇河笑着拿起长柄勺和碗。

“你妈听说你想吃，特意给你做的。亲手做的。结果她忙嘛。走的时候忘记带了。幸亏你今天回家了，是不是？不然吃不上了。你赶紧的，热乎乎先吃一碗，再去洗澡。”

他拿长柄勺在砂锅里搅动了几下，盛起一小碗，仔细吹了吹，递到女儿手里。

段梦成接过来，尝了一口，憋憋嘴。

“才不是我妈做的。我妈做的比这难吃多了。”

段宇河靠在厨柜旁边，看着自家闺女傻乐。

“买的买的，妈妈特意给你买的。小区门口刚新开一家餐馆看见没有？人家餐馆哪会卖烫饭啊。你妈，拎着人大厨的衣领子说：‘我闺女想吃烫饭了，我今天就必须得让她吃上，你给我做！’你妈那大眼睛一瞪，给人厨子吓得，特意给你做了一桶……看这打包盒，还在这儿呢。”

他说着，一本正经地拍了拍扔在一边的空汤桶。

段宇河这个人，虽然胸无大志，不着四六，张嘴就来胡说八道的本事，着实可以。

“……爸爸又骗人！”段梦成端着那一小碗烫饭，眼角还挂着泪花，嘴角的弧线到底扬起来。

“真的！不信咱明天上餐馆问去。”段宇河乘胜追击，“你妈可厉害了。那大胖厨子，穿着白衣服戴着白帽子，给你妈吓得，送走你妈就关门了！”

他努力表演蒋陌黎怎么为了给女儿弄一碗烫饭吃欺负一个胖厨子的场景，为哄女儿一笑手舞足蹈。

段梦成终于被他逗乐了，也就一会儿，嘴一咧，眼泪又掉进碗里。

“爸爸……”她很努力地想把都发生了什么告诉段宇河，张开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哭得更凶了。

“好好好，不哭，不哭。”

段宇河赶紧把女儿抱进怀里，安抚地拍着。

“你妈呢，脾气是不太好。可她是爱你的。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咱们今天先吃饱饱，睡一觉，等明天妈妈不在气头上了，再好好聊聊，爸爸陪着你一起，好不好？”

他又反复宽慰了女儿好一会儿，好不容易哄着段梦成吃完烫饭去休息了，这才想也回房睡觉，伸手开门，竟然打不开。

很明显，太座这是要他睡沙发自我反省的意思。

“……”段宇河自己在门口折腾了一会儿，确定自己是不可能凭自己的本事开门了，只好一秒滑跪：“蒋总，开门，给个机会，汇报一下刚才的工作成果好不好……？”

他一边说，一边把脸贴在门上，仔仔细细听屋里的动静，想确认蒋陌黎到底睡没睡。

门把手忽然一转，他整个人就跟着门一起往屋里扑进去。

段宇河赶紧稳住自己，避免了一个直接扑倒在老婆脚下的惨案现场。

虽然也不是从来没扑过。

“梦梦呢？睡了？她吃饭没有？”

蒋陌黎已经换了一身居家服，脸上敷着面膜，开口三连击，问得依然全是女儿。

段宇河心领神会：“都哄好了，饭吃了，也不哭了，已经睡着了。”

“你就会哄着她！除了会哄人你还会什么？她现在考多少分你知道吗？你就惯着她吧，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蒋陌黎一边骂一边拿手指戳段宇河的脑袋。

段宇河习惯成自然，自动开启左耳进右耳出模式。

“其实你何必呢……孩子不就是喜欢玩个民乐嘛，现在谁家孩子没两个才艺啊，真要没有咱孩子都没法在学校交朋友——”

“不交朋友就不交朋友！上学是让她好好读书去的，书都读不好交什么朋友？！”

此刻的蒋陌黎仍就是个炮仗，一点就燃。

段宇河只好小心翼翼把蒋陌黎扶到床上，让她靠好，还特意拿了枕头给她垫着腰和腿。

“你就消消气吧，月份都这么大了，别气出个好歹来——”

“怎么？”蒋陌黎人是靠舒服了，眉毛一挑，面膜都皱起来，“怕把你们老段家的‘香火’气坏了？”

“不是这么个意思！”段宇河只好规规矩矩在她跟前陪着小心，就差没真的跪下，“你为梦梦好，也得考虑她的感受，她是个人，又不是个洋娃娃，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我怎么把她当成洋娃娃不考虑她的感受——”蒋陌黎一直起急一直反驳。

“好好好，不生气，小心皱纹……我也没说你错了！”段宇河赶紧软言细语地哄，“我就是说，你不然让她试一下，说不定她可以兼顾学习和兴趣爱好呢？”

“她能兼顾还考六十一分？”蒋陌黎干脆把面膜一撕。

“那这次……可能是没安排好，主要精力都放在跟你斗智斗勇了，是不是？”段宇河眼珠子转得贼快，扒着老婆垂肩捏腿，“你不要跟她做敌人，你跟她做友军，帮她安排好，减少她的精力消耗嘛。”

“你意思她考这么差还是我害的呗？”蒋陌黎其实已经被哄得很舒服，没有那么生气了，只是面子上还挂不住。

段宇河十分上道，立刻点头如捣蒜：“我害的，我害的，都是我的错……责任全部在我！本来应该考一百的，四十九分全扣我这儿了！”

蒋陌黎终于“扑哧”一声，没忍住。

“段宇河，一百减六十一等于四十九是吧？”

她干脆直接一脚把段宇河从床上踹到地上，再开口，已经是笑着的。

“对！就是因为你！全都是你的锅！你说我当年怎么就看上你这么个笨蛋呢！”

段宇河自然是不在意被亲老婆骂“笨蛋”的，死皮赖脸又爬回床上来，把耳朵贴在蒋陌黎肚子上吹风：“你闺女肯定随你，聪明着呢。你就，再给她一次机会呗。说不定闺女有天赋呢？”

这亲昵且安抚意味的动作彻底抚平了蒋陌黎心头最后一道暴怒的褶皱。

蒋陌黎微微低头，正看见段宇河头顶一点新生的白发，还有眼角额头不甚明显的细纹。

十多年前被不知道多少女同学疯狂倒追的男人，不仅被她得了手，还和她一起慢慢变老，都老夫老妻了也愿意这样哄着她……蒋陌黎觉得，她的人生，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虽然是有一点点累，可是她很骄傲。

她觉得自己特别厉害。

这是她为自己打造的家，她撑起了这个家，这里的一事一物，包括人，不管是十项全能闺女，还是笨蛋美人老公，全都是她的杰作，她的辉煌战绩。

所以，她必须是成功的，幸福的。

直到今天晚上，她的女儿冲着她大吼，说不想过她这样的日子，不想变成她。

眼眶陡然一酸，眼泪就像涨潮一样，随时都要落下来了。

蒋陌黎拼命仰着脸，清了清嗓子：

“行吧。那就让她试试。我给她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