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味 骨汤烫饭（1）

你的孩子

并不是你的孩子

——纪伯伦

1.

人生十二味开张的日子，不年不节，普通至极，是任何人都很难在意，更不谈铭记的日子。

唯独对陆晓萱来说十分不同。

曾经，也是在这一天，她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决定放弃自己不长不短的前半生所积攒下的一切，只带着一双手出去流浪。

那是不多不少，五个年头以前，刚刚好。

直到她决定回到这座城市，开这家店，如同回到人生的原点，画一条前程未卜但新鲜的线，是树干上发出嫩绿的枝桠。

陆晓萱靠在店门前的躺椅上，双手抱着茶杯，微微仰脸，看那张崭新的招牌。

人生十二味。

每一个字都是她亲笔写的。

万事俱备，只欠开门红。

陆晓萱不由眯起眼，感受微暖的阳光洒在自己脸颊上。

正是接近傍晚夕阳未下的时刻，天角尚未出现绯色霞光。

一个衣着考究，踩着八厘米细高跟，却还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由远及近，健步如飞，一边拿着手机大声讲电话，一边闯入她的视野。

距离这里最近的小区，是均价八万起步的新楼盘，在这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城市，已经足够高端。是以，风风火火的精致丽人永远是不缺的。

稀罕的是这个肚子。

从身形上看，少说也得有六个月了，该是被一大家子围着好生将养磕一下怕疼碰着一下怕倒的时候了。

陆晓萱下意识多瞥了两眼这位孕中超人，就看见她风一样从自己面前掠过，一头扎进了自己的店里。

第一位客人，就这样十分草率地，上门了。

陆晓萱仍旧捧着茶杯，还没从躺椅上站起来，就听见店里传来超人的召唤声：

“怎么没人啊？点菜！打包带走的！”

语速非常快，夹在讲电话的间歇，随便吆喝一嗓子，但中气底气俱足。

陆晓萱于是站起身，把半杯没喝完的茶稳稳放在手边的茶几上，打帘也回到自己店里。

那是个乌黑长发及腰的女人，发型烫得笔直，打理得一丝不苟，搭配一对夸张大耳环，约摸三十多岁的脸上妆容描绘得精细，散发着高档化妆品的香气，以至于只要忽略她胸部往下大腿以上的重点区域，不看，就完全无法想象，她竟然是个已有数月身孕的女人。

她与大众所熟知的宽松衣裤、素脸朝天、顾不上梳理的乱发、绝不会摔倒的平底鞋……通通毫无关系，就像一个不解甲的战士，绝不肯影响了自己出阵杀敌的速度。

陆晓萱在流理台后面，一边麻利备餐，一边忍不住地抬头看她。

“甲方不同意？什么叫甲方不同意？甲方要什么都能同意了那还叫甲方吗？甲方不同意你就来找我哭，那我能怎么办？我替你去和甲方谈吗？你手上负责的甲方好几个了，我都能挨个全替你去谈了吗？你工资我替不替你领了？甲方不同意你就想办法让他同意啊！不然公司请你来干什么的？我一天这么多事，你还这样浪费我的时间——”

她噼里啪啦冲着手机嚷嚷的模样，像极了一个指挥作战的将军，又像是个恨铁不成钢的老师，手里拿着作业本、考卷什么的，啪啪往学生脑门上招呼。

“甲方不同意是为什么不同意，他的核心诉求到底是什么，你弄明白了没有？合作合作，说白了不就是为了一起赚钱吗，想让甲方同意我们的诉求，可以拿什么去和甲方交换？你一二三摆出来让他考虑一下，或者你问问他想要什么嘛！你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就跑来跟我哭甲方不同意，那我还能跟你说什么？哦，甲方不同意啊，那就算了吧！我能吗？都一年了，琪琪啊，都一年了！你怎么还需要我这样手把手教你啊！你真的是……气死我了！我有电话进来不跟你说了！”

电话转接，她脸上的表情一秒跟着变了，从居高临下的训斥变成皱着眉头的疲倦。

“你又怎么了？什么找不到？梦梦的衣服？都跟你说过一百遍了，我都给她收好叠好了，你去她衣柜，打开中间那两扇门，所有收纳盒依次打开，全都从面上往下直接数着拿七件，挂着的外套再拿两件，一件厚的一件薄的——”

这电话应该是老公打来的，才让她整个人都从高级白领切换到了管家主妇模式。

陆晓萱饶有兴致地看她，听见她陡然拔高音量：

“什么叫女孩子的衣柜你不方便开啊？我就让你干这么点事——你找不到，找不到什么？衣柜中间的门是哪个？段宇河！你怎么不问你脖子上挂着的脑袋是哪个呢？！你——我跟你说我忙着呢！你赶紧给梦梦把东西都收拾好听见没有？我一会儿回来检查！”

果然，在职场怎么训下属，回家也可以怎么训老公。

陆晓萱见她低头在手机上一阵打字，就又拨通了新的电话。

“您好，张总啊，哎，是我，对，小蒋，对，对，那报价的事吧，我们小姑娘刚刚跟我说了，哎呀，小姑娘年纪轻，钱的事她确实做不了主。不然——您看您今天晚上有空没有？我请您吃个便饭，咱们再具体聊聊？好嘞，那咱们晚上见，晚上见！”

这一次明显是打给甲方的。

她脸上的表情又变了，笑意能顺着嗓音从电话里钻过去。

可真是个八面玲珑的美人。

陆晓萱已经挑选食材了，又听见她接通了新的电话。

“喂，哪位？哦哦，是杨老师啊，是，我是梦成妈妈，我一会儿就到了，我先赶回家一趟，把段梦成下个星期换洗的衣服给她拿上就过来。对对对，是是是，我一会儿肯定过来，肯定过来，您放心吧！啊？还要家长谈话啊？没有没有，有时间，有时间！段梦成没在学校犯什么错吧？杨老师我跟你说，你就把她当成你自己的女儿管，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只要是为了她学习成绩好将来有出息能考好大学，我们家长肯定没有任何意见！好好好，那一会儿我去您办公室找您，学校见……”

这一次的口吻就又更复杂多了，既不能那么高高在上，也不能太低声下气一味谄媚，她竟也拿捏得恰到好处。

陆晓萱忍不住再次抬眼去看这位客人，正看见她挂断老师的来电，精致面孔上一秒换了表情，又重新拨通丈夫的电话，直接开骂：

“段宇河，你都收拾好了没有？我跟你说啊，我晚上临时要跟客户吃个饭，你等下——什么烫饭？段梦成想吃烫饭？她打电话跟你说的？段宇河，你疯了吧，你女儿正是在长身体的时候，吃什么烫饭，那玩意儿能有营养吗……你给她煮啊？你会吗？你别再把厨房烧了！我等下直接打包吃的回来，我都坐在小区门口餐馆里等着了！”

别看她说起话来连珠炮一样，对着下属和男人十句能有九句反问，还有一句横着出来，对着甲方客户和孩子老师又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其实，应该是个没什么城府，并不当真工于心计的人，否则哪会儿这样毫无顾忌地当着陌生人的面放大嗓门讲电话。

没用一会儿功夫，陆晓萱已经被动知道了：

这位客人有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女儿，一个似乎不怎么靠谱的老公，一个被甲方欺负得够呛的下属，住着八万一平米的房子，怀着孕仍然在职场浴血奋战，既要主外，又要主内。

以及，客人的女儿，想吃烫饭。

陆晓萱不动声色拉开冷柜，从里面拿出昨日备好的米饭。

“老板，点菜啊！你是不是老板啊？菜单呢？”

她听见女人在叫她，从百忙之中拨冗，不耐烦的情绪从红唇边角溢出来。

“您忙您的，本店没有菜单，我看着给您做点合适的，一会儿就好。”陆晓萱头也不抬，开始在水槽里清洗各种蘑菇和蔬菜。

女人似乎对没有菜单这件事迟疑了一瞬，但很快就被刺耳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直到陆晓萱把热腾腾的晚餐用保温餐盒装好送到她面前，她都没能放下已经滚烫的手机。

她甚至连陆晓萱给她做的是什么、多少钱都没问一声，就直接扫桌上的收款二维码随便打了三百块钱，然后急匆匆走了。

人均消费一百，大概就是她对这家店的判断。肚里揣着那个不算人头。

无论怎么说，新店开张第一天，第一笔收入进账，是好事。

陆晓萱收拾了女人刚才坐过的位置，缓步走出店门外。

那杯没喝完的茶仍然摆在门口的小圆茶几上，已经凉透了。

天色比方才明显又暗了一些，终于在云尽处呈现出金红气象。

倘若不是好兆头，明日只怕有雨。 陆晓萱也没给半杯冷茶续上热水，就直接重新在躺椅上靠下来，放松了身体，悠悠长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