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味 沔阳三蒸（10）

10.

赵恬赶到医院的时候，一眼看见母亲歪在病床上。

“妈！怎么回事？怎么会……食物中毒了呢？”

说话时，赵恬下意识看向一旁的陆晓萱。

要说是店里的食物出了什么问题，赵恬绝对是不信的。相比之下，她更宁愿相信是她妈出了什么问题。

因为母亲一直是个非常典型的中国母亲，相信食物相克，但不相信食物过敏，明知道自己过敏的东西，也照样往嘴里塞，以为可以多吃几回就习惯了。

“那个，晓萱姐，我妈是不是——”

刚到嘴边的话还没能说完，母亲尖锐的批判声已经在耳边响起。

“还能怎么回事？还不是你喜欢的好地方，把你妈吃坏了呗！”

言外之意，就是她的错。

如果不是因为她喜欢人生十二味，妈妈就不会去人生十二味，自然就不会发生什么食物中毒的事。

但这根本就是赤裸裸的迁怒罢了。

不过是因为她“宁愿在这里端盘子”，也“不肯好好听妈妈的话回老家坐办公室拿编制”，所以这家小小的餐馆便成了眼中钉肉中刺，成了母亲宣泄一腔怒火的出口。

赵恬疲惫地叹了口气，感觉眼眶渐渐湿张。

母亲是一定会数落她的，也不管是不是当着外人的面，不管曾经已经用同样的话来回数落过她多少回，不管那些话是否会刺痛她、伤害她。

而她永远都只能安静地听着。

因为她说不出来，

每当这种时候，面对母亲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好像得了失语症，任心中再如何万语千言汹涌澎湃，临到嘴边，就什么也不会说了。

她看见陈歆像个提着砍刀的女将军一样杀气腾腾冲进病房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反输出。

“跟这儿装什么食物中毒呢？没事找事的！我敬你算是个老姐姐，不跟你计较，别得寸进尺！要教训女儿你自己回家教训，我管不着。可你要在我店里撒泼打滚的，我告诉你说，我也不是吃素的！你造谣诽谤，名誉侵害，小心我告死你！赔得你倾家荡产！”

吵架这种活，就是什么伤人招呼什么，对方在意什么招呼什么，可以不用太计较章法逻辑。

两个女人棋逢对手，你来我往，搞得一间病房眨眼刀光剑影。

然后，高翊宸也来了。

“行了，化验结果全都出来了，阿姨是麸质过敏，你们店里的食材配料没有用到麸质，餐具也没有接触过。所以不是你们的责任。阿姨可能是不是自己在别的地方吃了全麦面包、麦片什么的，没注意。而且……这个麸质过敏，它也没那么严重，最多就是腹泻个一两天，也就好了。”

这些话，有些是对陆晓萱和陈歆说的，有些是对她和她母亲说的。赵恬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原地刨个坑钻进去。母亲麸质过敏不能吃含有麦麸的东西，这个母亲自己一直都是知道的。虽然她一直不信邪。赵恬甚至都可以想象母亲是怎么或有意或无意吃下了会让她自己过敏的东西，然后揪住机会在人生十二味里满地打滚大喊大叫。

一个强迫她这个女儿回到母亲身边的机会。

“你们都是一伙的，当然自己说自己没问题了。现在的食物生产线，复杂得很，我知道。肯定是你们那食材的生产线不干净，生产过别的含有麦麸的产品！哎哟喂，这么一说，你们家不会根本用的是预制菜吧？”

母亲仍然在滔滔不绝，根本没有任何要低头认输息事宁人的意思。

赵恬越听越觉得疲倦，两只耳朵好像被灌了铅水，嗡嗡作响，连带着头也一阵一阵发晕。

“行了！够了！你到底还想怎么样？我跟你回去可以了吧！”

发出怒吼的瞬间，连赵恬自己也愣住了。

从未想过，这些话，一旦脱口而出，究竟是种什么感觉。

“不就是因为我没走你觉得好的路，你就不行了吗？搞出这么多事情，不就是为了逼我跟你妥协？可以，你做到了，你赢了！我认输！可是你到底有没有想过？那些都是你觉得好的，我根本从来没想要过！我是我自己，不是你的复制品！我不想重复你的人生！！”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的瞬间，赵恬扭头就走。

并没有很痛快。

终于说出来，原来比说不出来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