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味 腊肉炒菜苔（8）

8.

蒋陌黎原本以为，她是有底气真可以“宠”段宇河的。

虽然，按照中国人的“传统”，从来只有男人宠女人，没有女人宠男人，就连虚构小说、影视娱乐，再怎么掀起所谓的“大女主”浪潮，也要求一个“女强男更强”。只有男人宠女人，那才叫幸福，但凡要弄反了，就是阴阳颠倒、牝鸡司晨、倒插门、吃软饭。

蒋陌黎当然觉得她自己是不在意的。

以至于，在此之前，她甚至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她到底为什么十年如一日地对段宇河恨铁不成钢。

直到她再一次在办公室加班的时候，感觉到腹部尖锐的刺痛。

她原本只是想再给自己续一杯低咖啡因咖啡，提提神，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痛感猛然吓住了。

肚子隆起的弧线已经如此无法忽视，甚至能够感受到那个孩子与她共享着某种难以明言的痛楚，并正因此在她腹中辗转反侧，折腾个不停。

那个瞬间，再无需任何人提醒，蒋陌黎立刻意识到了，如果还想留住这个孩子，甚至说，想留住她自己的后半生，她必须立刻休产假。

蒋陌黎缓缓站起身，深呼吸了好几轮，试图平复痛楚。而后，她一手扶着肚子，缓缓走向老板的办公室。

她只差一点就提出她的产假申请了。

只是在她开口以前，老板和颜悦色地给了她一份调岗通知，要把她放到后勤部去做部门主管。

通知自然是口头通知，绝不会落下任何白纸黑字，以便日后被提作呈堂证供。

所谓的后勤主管，无非也就是个高级管家婆，从此在家在外都只能做伺候人的老妈子，什么职业、技术、能力都再与她无关了。

完全可以预见，只要不贪污公款，高薪也就与她无关了。

蒋陌黎震惊到半晌说不出话来。

又一次被所谓的透明天花板砸了脑袋，竟然是这种场面。

她甚至都怀疑自己已经不太记得当年生段梦成的时候是怎么熬过来的，更不确定自己如果再全盘重来一次，还能不能再一次绝地复苏。

“你这就是职场性别歧视，是违法的！我不能接受！”

说出“违法”两个字的时候，蒋陌黎察觉了悄然爬上心头的绝望。

从头到尾，老板脸上都挂着最温暖的微笑，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却都与“温暖”没有任何关系。

“你要理解公司的立场，都是为了你和孩子好，该休息就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

“公司没有辞退你，谈不上什么违法不违法的。”

“我个人很看好你的能力，但公司已经决定了，我们都要接受现实。”

……

这种时候，无论说什么，都是徒劳，说得越多，越是白说，越是自取其辱。是女人，尤其是职场女人，懂得都懂。

蒋陌黎紧咬着嘴唇，良久，只能苦笑。

“所以现在才越来越没人愿意生孩子啊。”

“你说得没错。”

老板竟然微笑着点头。

“但那和公司有什么关系呢？你们现在生不生孩子的，二十年以后才有后果。二十年，够市场天翻地覆好几轮了，说不定公司都破产、改组、搬迁好几轮了。中国没有年轻人了，还能搬去越南、印度。想要公司现在为二十年以后的事预付成本，除非强制执行，否则绝不可能啊。陌黎，咱们也算是多年老朋友了，我真的很欣赏你，所以才和你说这些掏心窝子的大实话——我要是你，想保住自己的事业，从一开始就不会允许自己怀孕。”

那是因为你是男人，你才能讲出这些看似实话实则屁话的玩意儿！

蒋陌黎在心里冷冷嘲讽。

很想破口大骂，让这个临到这种时候还自以为是企图给她“当爹”的男人知道，很多时候女人到底要不要怀孕，女人自己根本是做不了主的。而一个女人，就算从不恋爱，不结婚，不和男人发生关系，甚至干脆直接把子宫摘除把自己绝育，百分百保证自己绝不会怀孕不会要休带薪产假不会因为家庭和孩子耽误一秒钟工作，她也依然要面临其他非议：

她是不是变态啊？

不恋爱不结婚不生孩子的女人，性格肯定不好吧！

没有家庭的女人，心都是野的，肯定不稳定，特别容易辞职，不值得培养！

……

可说这些，尤其是说给一个男人听，又有什么用呢？

至多不过是给自己多添几顶名为“思想偏激”、“极端女权”、“搞性别对立”的大帽子罢了。

“既然是这样，那我直接辞职吧，省得还得要公司心不甘情不愿地‘预付成本’，何必呢。”

蒋陌黎疲倦冷笑。

老板似乎早有所料，但仍然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你还是仔细想清楚，调岗以后，虽然薪资待遇确实是没办法和以前比，但你休产假期间，带薪总比没薪水要强。蚊子腿肉也是肉，你这个年龄，找下家不容易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老朋友”，才能如此坦然地当面对“老朋友”说出这种直译过来就是“你已经老了，没价值了，除了我没人会要你”的话呢？

大概也就只有写作“老朋友”读作“奴隶主”的那种吧。

蒋陌黎真的冷笑出声了。

“行了，就非要我直说嘛？我现在辞职，是我炒你们，不是你们不要我。我蒋陌黎是金子到哪儿都一样发光，你们这种垃圾公司，配不上我再多为你贡献一秒钟价值！”

说完，她转身头也不回地一脚踹开老板办公室的门。

走出公司大楼的时候，蒋陌黎抬头看着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心情骤然，复杂至极。

她知道，她不是当年那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了，她一直都知道。

可她却依然，还像那个小姑娘一样，如此拼命地不想仅仅只做一个女人，如此决绝地想要做一个完整的人。

哪怕就一次也好。